第七百一十四章 出两剑-《剑来陈平安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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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她从没有这么烦一个家伙。

    可能两个一片柳叶万里追杀的姜尚真,都比不上这个陈平安的烦人。

    而站在那个最高处的陈平安,突然一脚踩在法印天款篆文最后书写、却属于符箓开头的两个字上。

    先前写字。

    是那令,敕,沉,陆。

    那么完整符箓,正是“陆沉敕令”。

    所以陈平安一脚重重踩在“陆沉”二字上,大手一挥,大笑道:“走你!”

    陆、沉二字先去法印左上角右下角,敕、令二字随后去往其余两个角落。

    一枚六满五雷法印,终于补全无漏缺。

    赊月内心微颤,心知不妥。

    那枚如雷部天司打开大门、光明涌现的五雷法印,以一种不可理喻的速度蓦然坠地,与城头,与大道契合。

    使得将近半数的赊月幻象,都在刹那之间,同时置身于天地四方的“陆沉敕令”四字当中。

    站在虹光顶部的修士赊月,更发现直到此刻,陈平安才动用合道剑气长城的根本手段,隔绝天地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,又祭出了那两把甲子帐暂且不知名却知大致神通的本命飞剑。

    三座大小天地,拘押半数赊月。

    赊月幽幽叹息一声,果然烦人的家伙都有更烦人的手段。

    关于剑气长城的天地禁制,以及年轻隐官的那把本命飞剑,她早就心中有数,是做好了最坏打算的。

    只是不曾想这枚是个人就会用来增加攻伐威势的五雷法月满印,怎的就被陈平安加上那么几笔,就给炼化成为一座牢笼。

    一个刚刚开始攀附白玉京的武夫赊月,而非那身材七色彩衣的修士赊月,负责收起所有月光,重新变成一个圆脸棉衣的年轻女子。

    她已经身在飞剑笼中雀的小天地当中。

    法印落地,雷光消逝,天地转入昏昧。

    如那天地未开的混沌之地。

    连那巍峨白玉京、剑仙幡子和中年道人、五位武夫陈平安,都一并消失不见。

    那个身穿鲜红法袍的年轻人,手握狭刀,轻轻敲击肩头,缓缓从天幕落向城头,笑容灿烂,“哪怕依旧无法彻底打杀赊月姑娘,也要留下个赊月姑娘在城头。”

    年轻隐官嘴上说着客气话。

    可这剑气森森的笼中雀小天地内。

    除了陈平安落下的那条路线上,飞剑自行消散,为一袭鲜红法袍让路,其余整座天地间,皆有飞剑攒簇,从小天地天幕处密集布阵,一圈圈一层层,所有剑尖直指赊月。

    赊月四周十丈之内,月光如水,将那些飞剑阻挡在外。

    赊月疑惑问道:“你擅作主张,将这枚五雷法印的用途篡改,就不心疼如此一来,会使得原本有望成为一件仙兵的法印,不但离着圆满姿态,攻伐威势减半,还要让它失去成为一座宗字头传法印的机会?”

    陈平安眨了眨眼睛,欲言又止,似乎是说赊月姑娘你的问题太大,太难回答。

    赊月好奇问道:“难道不是吗?”

    陈平安停下敲刀动作,肩挑那把狭刀斩勘,埋怨道:“赊月姑娘,你我投缘,我不准你如此看轻自己,半个赊月也好,小半个也罢,难道都不值一座宗门的传法印值钱?”

    赊月有些自责,说道:“还是你的符箓手段太怪,我猜不到一种法印禁制,都能够如此诡谲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突然问了一个更奇怪的问题,“一个人的自责,会死人吗?”

    又来!

    赊月抬起双手,重重一拍脸颊。

    没了陈清都坐镇的半座剑气长城,任你玉璞境陈平安手段再古怪,再环环相扣,当真拦得住一轮明月的远游?

    陈平安将那斩勘悬佩在腰,收敛笑意,悬空而停,左手双指并拢,在身前右方,轻轻抵住虚空处。

    最终出现了一粒灯火依稀的光亮。

    陈平安双指缓缓从从右到左抹过。

    陈平安双眼眯起,死死盯着那一粒灯火,变成一道光亮,到越来越光明,最终越来越像一把剑。

    人身小天地当中,有个金色小人儿,轻轻握住剑柄,它骑乘火龙,一路去往陈平安心湖,抬头望天,天悬一轮月。

    而陈平安身后,矗立有一尊顶天立地的金色神灵,正是陈平安的金身法相,却身穿一袭道袍,中年面容。

    天地四方,四字归拢一处。

    有头别玉簪的少年陈平安,脚踩其中两字,笑容自信,近乎自负。有那我辈读书人之舍我其谁的浩然气概。

    草鞋少年,脚踩陆沉二字,头别白玉簪,腰悬一枚水字印。

    先以合道天地的伪玉璞境界,在这里一个人胡思乱想,一个人喃喃自语,一个人独来独往。

    以碎金丹跻身的武夫山巅境,在这城头上,最后一次结成金丹客,最终成为那些山上神仙眼中的我辈人。

    又将一本拳法《撼山谱》,一本符箓《丹书真迹》,一本书名直白的《剑术正经》,烂熟于心。

    还空余一座开府却未搁置大炼本命物的窍穴。

    还剩下一个还乡。

    夕阳西照远远去,陌上花开缓缓归。

    赊月四周月光越发璀璨,月色愈发浓郁。

    一层层由井底月本命神通凝聚而成的飞剑大阵,在被镀上了一层月光后,便当场崩碎,赊月身形笼罩月光中,如一轮袖珍小月愈发壮大,飞升作大月。

    只是赊月突然皱眉不已,一座座剑阵被摧折无数飞剑,但是冥冥之中,对方飞剑毁弃,但是真正的那把“唯一”飞剑,却好似凭此本命月色,悄然淬炼!

    赊月便立即止住念头,打消了那个以月光强横开阵、连开三层禁制再离去的想法。

    哪怕陈平安如今是一位玉璞境的剑修,一剑又能强到哪里去,事实上,这千万把飞剑所指,当真就是真正“赊月”?

    她开始收拢月光,月色在她附近,越来越凝练浓郁。

    试试看?杀杀看!

    那陈平安猛然伸手握住剑柄,横剑在前。

    身后那尊神灵亦是如此动作,如出一辙。

    赊月,你当真觉得我不知你身藏何处吗?

    我将你视为蛮荒天下的畜生。

    你也不该把我当个人看待的。

    来我身前,与我为敌。请多加小心。

    一剑斩我心中月。

    请你现身。

    再一剑斩你真身。

    请你去死。

    我有剑要问,请天地作答,先从明月起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那赊月天上摘月返回人间,脑子拎不清地直奔对面城头,这让离真有些不痛快。如今自己打是打不过那小娘们的,关键是论出身论家底,对方也不差。

    离真只有在那巅峰之时,在人间才能与赊月换命。她那一张圆圆脸,已经不太讨喜,她那万事不上心的模样,那种谁也别来烦我的神色,曾经更是让离真羡慕到了嫉妒。

    离真立即御剑来到崖畔一袭灰袍附近,埋怨不已,“为何不拦着赊月?天命所归,得天独厚啥的,便了不起啊?能从天上摘下一轮月,就可以随便破坏甲子帐规矩?让咱们隐官大人逮住她,可劲儿聊天,岂不是害你我那么多的心血,顷刻间付诸东流?”

    如今离真与龙君所站之地的半座城头,托月山百剑仙,几乎都已赶赴浩然天下,离真还是在这边磨磨唧唧,作为这座天下的大祖关门嫡传,可谓丢尽了托月山的脸面。离真一位师兄路过剑气长城之时,都没与离真打招呼,直接御风过城头。

    龙君以千万条细密剑气凝聚出一个模糊身形,老者抬起袖子,手指点了点天幕当空仅剩一轮明月,说道:“不还剩下个,你有本事摘下,我也让你去对面城头逛荡。随便你耍。”

    托月山百剑仙,当然是蛮荒天下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,但是在这之上,还有身份隐蔽的一小撮人,年纪不大,地位超然,未被甲子帐记录在册。

    除了这个让离真唠叨不停的圆脸女子,天上一轮明月的女主人,其实还有斐然,雨四,?滩,豆蔻等。

    离真叹了口气,“龙君啊龙君,前辈啊前辈,你我这般万年老交情,就该多多珍惜,非但不为我护道几分,还尽说些伤感情的话,一坛老酒,经得起你几口大喝痛饮?处处做人留一线,天才无绝人之路。”

    摘明月到人间。

    昔年炼化一轮月半数月魄的荷花庵主,是可以勉强做到的,只是碍于托月山的存在,不敢做。当然做了也无意义。月不在天,以地利换天时,还是亏本买卖,有损大道修行。浩然天下多洞天福地,冠绝数座天下,荷花庵主野心勃勃,试图将各地天上月趋于归一,届时老妖道,与一部分天时合大道,以真身显化“天道”,不是神灵,更胜神灵。

    相传大战之前,周密曾经去往天上,与那荷花庵主坐而论道,周密在月中笑言,今年何必输往昔,今人何必输古人。

    只可惜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,可怜荷花庵主甚至连那浩然天下的明月,都没能看到一眼。都不能说是荷花庵主志大才疏,实在是那董三更出剑太霸道。

    董老儿之壮举,不止在斩杀荷花庵主一位王座大妖,而是彻底打坏了蛮荒天下的一部分天时气运。

    就像将一颗谷雨钱打成了一堆雪花钱,哪怕雪花钱依旧悉数落在托月山钱囊中,可这里边的价钱偏差,就是蛮荒天下实实在在的损失。

    托月山如果想要重塑一轮完整月,重新悬挂天幕,则又是一大笔损耗。

    龙君虽然让那棉衣圆脸姑娘落在了对面城头,却一直关注着那边的动静,那赊月若有半点逾越举动,就别怪他出剑不留情了。

    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,大道注定高远,当然极为不俗,可在龙君这样的远古剑仙眼中,看待这些朝气勃勃的年轻晚辈,无非就像是看几眼昔年的自己,仅此而已。

    相较于心不在焉练剑总是懈怠的离真,赊月境界足够,又独具神通,所以能够打破重重禁制,如入无人之境,去与那位年轻隐官相见。

    一个刚从对方的家乡返回自己的故乡,一个则喜欢给别家当看门狗。

    一对家乡不同、年龄相仿的年轻男女,凑巧都在年轻十一人之列。

    离真问道:“是在闲聊,还是打架?”

    龙君说道:“孤男寡女,干柴烈火,你信不信?”

    离真嬉皮笑脸道:“赶紧打开禁制,让我瞅瞅,眼见为实。看看他俩是否真的天雷勾动地火了。到时候我做一幅神仙画卷,找人帮忙送给宁姚,到时候说不定陈平安没有被刘叉砍死,就先给宁姚砍死了,岂不美哉。宁姚出剑砍他,隐官大人那是万万不敢放个屁的,只能乖乖伸长脖子。隐官大人就数这一点,最让我佩服。”

    龙君瞥了眼这个越来越陌生的“观照”,摇头道:“此次你我重逢,只有一点,我承认你是对的,那就是你确实比陈平安更可怜。你确实不再是那观照了。好歹人家陈平安留在这边当看门狗,没人觉得有多可笑,说不定连那斐然、木屐之流,都要对他可敬几分。”

    龙君仰头望天。

    昔年三人三剑,一起修行登山,一起问剑于天。

    最后大道歧路于蛮荒天下的那座高山。

    他龙君,其实不是死在托月山,而是心死在了陈清都说要走一趟托月山的那一刻。

    之所以依旧愿意仗剑去往托月山,只是给沦为刑徒的所有同道中人,一个交代。

    陈清都在那托月山一役当中,死了一次,最终在此又死了一次。

    那么这个观照呢?同样死在托月山一次,然后在城头之外,输给陈平安一次,离真身上道心,最后一点依稀可见的观照气概,大概就真的彻底死了。

    龙君几乎从不两次询问同一件事,但是老者今天先为赊月破例,又为离真破例,“与陈平安最后一战,凭借那把飞剑的本命神通,你到底看到了什么?”

    离真笑道:“一个不是观照,一个不像龙君。你还好意思可怜我。”

    龙君便换了一个问题,“托月山那位,与你一样看见了那个结果?”

    离真想了想,“不知道我那师父知不知道啊。因为我自己就根本不知道什么嘛。”

    龙君不再言语。

    这个离真,真是该死。

    将来就当自己为观照最后送一程。

    离真不知是浑然不觉龙君的心意,还是知道了也不会如何,只是纠缠道:“龙君前辈,求你打开禁制,练剑这种事情,多没劲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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